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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晓琳出生于上海.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留学法国,获法国里昂第二大学现代文学硕士学位.已出版中篇小说集《法国故事》、长篇小说《大学之林》等十余部作品.现为华东师范大学对外汉语学院副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一
夜幕刚刚降临,叶兆其就关闭了“明宫”中餐馆屋檐下的红灯笼,放下铁皮卷帘门准备打烊.以往这个时候,中餐馆晚间生意才开始进入 ,每张台子不换两三回桌布应付不了一批批前来用餐的顾客.可自从前几天晚上伦敦北部托特纳姆区发生骚乱后,位于泰晤士河以南的拉宾街也突然变得萧条起来,一到傍晚街上除了飞驰而过的汽车,见不到行人.
这里和北部骚乱地区环境相似,也是移民聚集地,拉宾街上很少能见到真正的英国白人,居民几乎都是有色人种.叶家邻居大多来自英联邦国家的印度或巴基斯坦,他们擅长经营小杂货店,而非像华裔那样喜欢开餐馆.左邻右舍中的非洲人很少愿意亲自当老板,他们年长一点的干着大都市里最脏最累的活儿,如清洁工或搬运工,但若想把饭碗传给子女却不那么容易.不少年轻黑人出生在这个国家甚至这座城市,因为没有受过良好教育,又不像父辈那样心甘情愿吃苦耐劳,找不到工作便整天闲逛街头,成为地区治安 包上的导火索.
妻子苏宛如坐在空无一人的餐厅里看电视,几家主流媒体无一例外聚焦于骚乱现场,电视屏幕上充斥着汽车燃烧的火光和被砸碎的橱窗玻璃,看得人心惊肉跳.苏宛如左手拿遥控器,右手按在电话座机上,每隔几分钟就拨打一遍女儿手机,神色紧张到崩溃的地步.
叶兆其在妻子身边坐下,把她的手从电话机上挪开,攥在自己掌心中：“放心好了,我们家伦敦不至于那么糊涂,不可能跟着那帮小混混去闹事的.”
“那她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手机也关掉呢.”苏宛如亮起嗓门,满脸恐惧.
叶兆其搓揉着妻子手背：“没准今天咱们女儿进入病房实习了,你知道威斯敏特医院里住的尽是有钱人,哪能允许一个小护理员口袋揣着随时会响的手机呢?就是普通病人也需要安静呀.”丈夫的话让苏宛如稍稍松了口气,只要女儿安然无恙,她便别无所求.
女儿叶伦敦半夜才回来,到家后便冲进浴室用刷子拼命洗刷自己双手.小姑娘才十六岁,就读于一所护理中专学校,此刻她一边洗手一边向父母哭诉起来：“那白人老太临终拉了满床粪便,没人肯收拾,护士长就指定我干,扔给我五十英镑,说是老太太家人给的小费.”
“那你该把钱甩到护士长脸上然后走人啊,凭什么让你干那样的活儿?”苏宛如脸涨得通红,显然比女儿更气愤.
“那怎么行?伦敦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么家体面医院去实习,该忍的时候还得忍,谁让咱们是外来移民呢.”叶兆其双手分别抚摸妻女头顶,想为他至亲至爱的两个女人降降火气.
不料苏宛如听到“移民”二字越发气恼,转身甩开丈夫手臂：“你有没有搞错,伦敦跟你我不一样的.她出生在这座城市里,出生证上的英文名字是英吉娜·叶,连中国名字也叫叶伦敦,标准的大英帝国公民,凭什么要比白人低一等,英国不是最崇尚平等的国家吗?”
“妈,那谁叫你把我生在这儿?你跟爸两个上海人结了婚干嘛要跑到英国来过日子?我这张面孔就是移民标记,总不能天天把出生证贴在脑袋上吧.”女儿到底年轻,双手洗干净后火气也就消了大半,甚至还能展开笑容跟父母幽默一把.其实自女儿懂事起,曾不止一次问过父母为什么要到英国来,却始终未从父母口中得到过真实答案.
二十年前叶兆其和苏宛如结婚后双双在上海一家杂志社当编辑,那时身边有不少同事朋友先后卷入了出国留洋潮,很令小夫妇俩羡慕.苏宛如尤其向往外面的世界,她通过香港一位远房亲戚担保,先将叶兆其送到英国去读语言学校,随后自己也办了旅游签证来到伦敦和丈夫团聚.
苏宛如没想到伦敦的生活费用那么贵,她第一次坐公共汽车时,算出票价是上海的十五倍,吓得差点跳下车逃跑.来到伦敦才十几天,叶兆其和苏宛如就双双打消了在此求学的念头.然而夫妇俩都曾费尽心思才走出国门,实在不甘心这样打道回府.三个月签证到期后,苏宛如经人指点,和丈夫分别站在某处防盗窗铁栅栏前拍了张照,谎称在国内受到迫害,向英国移民局申请政治避难.那年月为了取得所在国长期居留权,不乏有人使用各类骗术歪招来达到目的,叶兆其和苏宛如也走了这条路,以难民身份在伦敦居留下来.他们搬了好几次家,差不多住过这座城市所有较大的贫民街区,以此切断和熟人来往.夫妇二人没有向国内亲朋好友透露过留在英国的真实身份,二十年来从未回过中国,尽管女儿出生后夫妇俩作为监护人已经漂白了过去的难民身份,但他们依然没有足够的勇气回去.
叶兆其和苏宛如自踏上英伦土地伊始,便辗转于伦敦各处中餐馆打工,干遍了从洗碗工到二厨、大厨、收银员等各个岗位,比当年在上海当编辑还要专业些.1997年香港回归祖国后,老板要回香港发展,就把这家“明宫”餐馆低价盘给了叶兆其夫妇,从此这一家三口才算在伦敦安定下来.
女儿叶伦敦自小在贫民街区长大,上的也是免费贫民学校.同学中绝大多数为有色人种的移民后代,偶尔看见一两个白人孩子,上前一问也是来自东欧贫穷国家.因而叶伦敦虽然出生在英国首都,却不会说纯正的伦敦英语,她的口音早就在移民孩子群里被同化了.女儿初中毕业后,苏宛如为她选择上中等护理学校.英国早已步入老龄化社会,各类养老院或医院都缺少护理员,女儿将来就业不成问题.移民女孩子在这个国家很难找到体面工作,当护理员至少比加油站和便利店售货员工作稳定,收入也高些.可谁想到在英国即使当一名给人端茶倒水擦身洗澡的护理工,也得经过三个月以上的自费实习,否则拿不到资格证书没人敢聘用.
这个夜晚,等女儿入睡后,苏宛如将自己盘算已久的计划向丈夫全盘托出：“我们把伦敦送到上海的医院去实习吧,她外婆好歹当过市立医院总支书记,尽管退休多年,但从前的部下现在不少都身居要职,这点人情面子总归要讲的吧.”
叶兆其听了妻子的话,猛吸了几口烟后点头道：“可以试试看,至少回到上海我们女儿不会再遭人歧视.”
“那当然了,上海人看到我们女儿的英国护照眼红都来不及,哪里还敢歧视?”只要一提及女儿国籍,自信和骄傲便在母亲心里油然而生.二十年来在异国他乡拼命奋斗,尝遍辛酸苦辣,不就为了让女儿拿上大英帝国护照吗?
二
伦敦希思罗国际机场出入口处永远那样拥挤.吱呀作响的行李推车卡在凹凸不平的门框上,进不去也出不来,急得叶兆其满头大汗.
一辆豪华旅游大巴士停靠过来,车门刚打开,男人女人便纷纷奔向机场退税处,都是些在英国买了奢侈品想赶在飞机起飞前*退税的中国游客.有个年轻小姐用上海话尖声呵斥叶兆其：“哪能啦,到底是进去还是出来,不要挡路呀.”
叶兆其蹲下身子用力抬起车轮,总算将行李车拖进门内,他擦着额头的汗水同样用上海话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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