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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茫茫的乌蒙群山里,有个地方叫昭通,昭通的东北角,有个地方叫彝良,彝良的东北方向,有个小乡叫柳溪,柳溪的东北方,又有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落叫作马路.
关于柳溪这个名字的来历,记不清是从顺治还是从乾隆的时候就开始的了,据说当初是归昭通土司府管理的,因为这里有一条美丽的白水江,江边有很多柳树,但又不能叫柳河,因为古代只有黄河才能被称为河的,亦不能叫柳江,古代也只有长江才能被称为江的.冥思苦想后,当时的人终于想出了一个比柳河和柳江更灵动的名字——柳溪.
但从我记事开始,只见到溪水,河边的柳树不知在哪个年代就销声匿迹了.关于马路的来源,我从未听人说起过,也许是因为两座并排逶迤蛇行的大山中间有一条羊肠小道,那条路只能由一个人骑着一匹马通过,所以最初搬到那里的人便这样叫它了.
白水江的水倒是很清澈的,一眼望不到底,绿如翡翠.白水江的源头不知道在哪里,它从洛旺流来柳溪,从柳溪流过千年古镇牛街,从牛街的吊脚楼 向古关隘豆沙关,沿着茶马古道流向盐津,一直流到水富,最后和长江融为一体了.
雨水过后是惊蛰,惊蛰过后是春分,春分过后是清明,清明过了以后就是谷雨了,农历的三月间,气温开始稳定,雨水开始增多了,布谷鸟“布谷,布谷”的满山啼叫,播种的时节到了.山上梯田一样的台地里的麦子也开始变黄,今年的麦子长的委实板扎,没有被风吹到,直挺挺的站在地里,像阅兵式上的方阵女兵一样,齐刷刷的延伸到山脚.洋芋的长势也委实的好,洋芋秆秆有大拇指大一根一根的,叶子长的很大很圆,如果不是叶子的尖尖部分长的像针一样,洋芋叶子就真的变成圆了.洋芋正在开花,那紫白细小的花开在洋芋芜的顶端,微风吹过,像一个十一二岁的,刚把昨场妈妈从乡场上给她买回来的小蝴蝶结扎上,蹦蹦跳跳去上学的小姑娘.
柳溪三月间的天气是很热的,有时候一个月也不会下一回雨,土地干得龟裂.河边山上沙质土地一旦摊上这种天气就要倒霉了,麦子会迅速的成熟,但这种成熟是让火风烤熟的,麦粒干瘪,变成没有蛋白质的叶儿子,但这是一年的心血,就算是叶儿子,农家人也不得不把它割回家,有多少收多少,总比烂在地里强.洋芋也要受这种天气的蹂躏了,早上看都还露水布满叶子,看着着实嫩的让人心醉的,下午再去看,叶子全部都被毒辣的太阳晒趴在洋芋芜上了,没精打采的,洋芋芜也有要被太阳晒干的意思.
“这个背时天气,你要它晴的时候么不晴,不要它晴的时候么一晴就是半个月,这个庄稼还要人种不?”一个女性的声音从一片绿油油的洋芋地里传来.此刻是正午,正是太阳扎实的时候,这片洋芋地不是沙沙地,是黄泥巴地,虽然是正午,但这块地里的洋芋还是没有要向太阳投降的意思,就算挨近河边边一带的洋芋都晒死完了,这黄泥巴地里的洋芋也依然能够存活.柳溪的农村是没有午休和节假日的,更别提午睡了,就算太阳再毒辣,人们还是一样的扛着锄头在地里翻山翻山的挖.
她叫肖启荣,是杨家弯子唯一一家农民户主罗昌贵的妻子,四十多岁了.
太阳炙烤着大地,她正弯着背在洋芋地里给洋芋除草,松土,山谷里的空气不流畅,闷热的要死,从山脚河里吹来的风经过长途跋涉来到这里,已变成了一股热气,没有半点凉快的感觉,反而使人更热了,豆粒般大小的汗珠从她的发根溢出,顺着她的带着黑 的额头流下来,流进了她的眼睛,那灼热像盐水一样的汗水刺痛着她的眼珠,使她的眼睛难以睁开.
黄泥巴地虽然耐旱,但和土质和水稻土比起来那是天壤之别,雨下多的时候,土就像一坨糍粑,粘在板锄上,任你怎么在石头上敲也敲不掉,干旱的时候又像一块石头般硬,很难拍碎,锄头挖上去发出铿铿的金属响声,但只流下一个锄头的印记.她还是一如既往的锄着地,舍不得花半分钟找一个阴凉的地方休息一下,谷雨就要到了,其他人家户的洋芋地都薅得差不多了,等薅完要在洋芋的行里点包谷,节令不等人,就算天气再热也耽误不得,最多只是抱怨几句倒霉天气也就罢了.
每年的农活,腊月间的栽洋芋,二月间的挖地,三月间的播种,四月间的收麦子,五六月间的薅草、挖洋芋、扎苕（ ）、栽海椒, 月间的收包谷,冬月间的点麦子,都是她一个人完成的,很少请人帮忙,除非是五六月间农活全部凑在一起了的时候,她才会花三十块钱一个人一天请几个人来做两天,但那都是没办法的办法了.她舍不得出几百块钱请人帮他做活,不是吝啬,她要把那些钱留着给他的三个儿子读书,她恨不得一个人能把所有的农活都揽下.
她有三个儿子,大的两个在读大学,最小的老三还小,才十一岁,在离家有四十多分钟山路以外的马路小学读四年级.每天帮她煮好猪草以后狼吐虎咽的吃点饭就赶着去上学,早上八点半上课,一天要上八节课,中途除了课间的十分钟休息时间以外,再也没有多余的课外时间.下午三点半放学,放学后又要翻山越岭的赶回家吃饭,吃完饭要帮她割猪草,捡柴,直到天黑才在昏暗的白炽灯下做当天老师安排的作业.这就是个十一岁的农村孩子,每个农村的孩子大概都是这样熬过来的罢.
有时候她想想也于心不忍,想起其他的人家的孩子放学了都在山下的河里捉泥鳅,去那坑坑洼洼的一年看不到几次车的公路旁边的小卖部买自己喜欢的零食,在那条公路上打打闹闹,和小女孩嬉戏等她总是在老三做作业的昏暗的灯光下抚摸着老三的头,眼睛里充满泪光,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涌上心头,不过她横着一想,老大和老二不也是这样过来的吗?她小时候不也是这样过来的吗?
和她比起来,三个儿子的命运好多了,等老三读到五年级,就可以走出沟去读了,那时候得住校,只能每周放星期的时候回家一次了,快了,老三现在不是在读四年级么?呵！到时候就三个儿子都不在身边了,就她一个人守着那几块地和这个家.
单靠她一个人种那点地当然是不可能承担起三个儿子上学的费用的,其实她早就不想让老大读了,农村人读到高中就足够了,哪里有那么多的钱供他再读啊.人的命运是早就注定的,上天若要安排你做皇帝,你不可能只做一个平民,如果老天要你做一个平民你也不可能做一个端铁饭碗的,她一直这样认为.只是罗昌贵随时和他吵,说她没远见,他不信命,就是要和命运搏上一搏,所以苦死苦活,他也坚持要让三个儿子继续读书.
罗昌贵是马路社手艺最好的泥水匠,近年来经济发展了,街上的人都忙着把自己的老瓦房换成两层楼小平房,请他的人比较多,所以他也就没管农活了,全部放给妻子管理,自己去给那些街上的发迹了的土暴发户修洋房.三个儿子上学需要的钱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的,今年老大上学的书学费都是给他在外打工的弟弟（孩子们的叔叔）借的,如果只守着刨那点地,怎么可能供得起啊.
昌贵每天天刚擦亮,就匆忙的起床,胡乱的炒点饭,就着只有几颗油珠漂浮在汤上面的冷菜慌忙的吃下之后就赶山路.要走两个小时才能到达做活的地方,天蒙蒙亮,启明星还挂在东方的天边一闪一闪的,伴随着他的只有陪伴他多年的手电筒和那稀稀疏疏的人家户的响彻山谷的狗叫声,还有自己的脚步声.有时他会踩到黎明时分出来捕老鼠的蛇,他怕蛇,但从来不伤害它们,它们也是为了生存才夜间活动,踩到蛇的时候他急忙跳开,心惊胆颤的继续赶山路,好人都有一个特性,那就是不愿意伤害生命,更别说人了.
早上去做活的时候是下坡路,但黑黢黢的看不清楚路,手电筒的照射范围毕竟有限,很难走.晚上放工的时间也不固定,冬下天天气短,黑得早,但也得六点过才放工,春上天天气一天比一天长,所以放工回家的时间也一天比一天往后推,有时会做到八点才回家,夜色朦胧,月光柔和,长长的山路上只有他和他的手电筒,晚风微凉,路旁的蛐蛐儿叫个不停,但他没闲功夫看这些景色,也没那个心情和艺术眼光,他此刻一个劲的往家赶,家里的妻子已经为他准备好了晚饭.回家的时候他还得走两个小时,是爬坡,这些年走山路练就了他走山路的经验,也练就了他走平路的速度,整个马路社走路,没有一个人走得有他快,社长赵友清说他不是走路,是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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