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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有大爷抽着烟,路过我们生命——记忆中的老西管
王青石
在我对汇佳初中有限的记忆里,有一个被我们称作西操场管理员的农民叔.
西操场是当时上体育课的一个大操场,初中部运动会也会在那里举行.西操场管理员,顾名思义,就是看守西操场、掌管学校体育器材的人,那位农民叔.其实我从不确凿知道他就是位农民,但一身河北老农的穿着和面庞的沧桑使我难以不做出这种联想,想着想着便断定他不离十是个农民了.
初中时我在二班,是年级里成绩比较优秀、也是脑洞最大的班级,西操场管理员最早成为初中部津津乐道的公众人物,正是因为二班众人罗列的一份名为“校园猥琐排行榜”的榜单.创造这份榜单的起初动机是为了抹黑年级主任和宿管这些不讨人喜欢的人物,遂将他们按照凶神恶煞的程度一一排出名次,一共五十人,前十为十大金刚,前四为四大天王,当中以大家厌恶的教职工为主,也夹杂着几位举止异于常人的奇葩同学.开始只是班级内部的一个玩物,不料校内大家不谋而合地认可我们对这些校园人物的恶意,很快排行榜便在初中部传开了,成为了大家茶余饭后的娱乐话题、枯燥生活的一部分.
初中部人员总在流动,榜单也会即时更新,但当中有几位的宝座不曾动摇,仔细忆起来,稳坐前十的包括一位世界观甚是腐朽的年级主任,一名身材壮硕、嗓门赛过虎啸猿啼的女宿管,六班一个黑不溜秋、讲话有口音的胖子,以及自始至终一直高居榜首的西操场管理员.
老西管的第一是怎么来的,我已记不大清,只记得当年每每管他借 时他都说话很凶,似乎有点“老子就是不喜欢你们这些富家小孩”的意思,倒不见得就是阶级仇恨,毕竟初中生这个不三不四的社会群体本身就不太招人喜爱,加上几个借篮球的男生的确不按时还球,若是换我去管体育器材,难免也要憋一肚子脾气.
只是小孩都不喜欢被凶,背地里我们便开始嘲笑那农民叔,说他面色通红,一看就是焚身、阳气旺盛,说他活了一把年纪只能跟一堆球住在一起,实是可笑,说他虽对我们那么凶,跟女体育老师讲起话可是嘻嘻哈哈的,简直猥琐破了天际.
那不是多么美好的回忆,初中时我们真的很邪恶,准确地说是不懂事,才会这般不知廉耻地去嘲笑那些生活不容易的人.现在想起来,难免羞愧万分,但真应责怪当年对人间冷暖丝毫没有概念的我们吗?讲道理,那些对农民叔的恶语相加,如今我发自内心地忏悔,但只有亲身活过一段不知廉耻的青春期,才算是完整了成长的意义吧.
其实在离开汇佳后的多年里,我才渐渐看见社会上有那些老西管一样的人物.他们颠沛流离在三块钱管饱的杭州小吃门外、北京火车站拥挤的候车厅里、城市的废墟中、命运的股掌间.他们来自乡村和三线城市,在首都的霓虹灯下疲于奔命,他们不戴口罩,呼吸着厚重的雾霾,并在沙尘弥漫的夜晚喝几瓶假啤酒、撸几盘街边串.他们偶尔也会开怀大笑,却笑不去生活的无奈,因为这生活虽属于他们,却从不被他们亲手主宰,同样都是城市的人,同样拥有七情六欲具备的灵魂,他们一如电脑前的我,一如工体西路开豪车的网红小李,一如经济课坐我后排的大老板的千金,我们都在自己的选择之外无意陷入这场名为人生的游戏——只是我们对酒言欢在云里,他们摸爬滚打在泥潭.
有时我对那位操场大爷,老西管,感到深透心窝的歉意和不知所言.但如果我真去找到他,对他说一声抱歉,他会不会反觉得被侮辱了?这看似真挚的我对于他的歉意,究竟是源自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冒犯,还是源自一个高社会阶层对一个低社会阶层打心底挥之不去的优越感?
我想是后者吧.我同样不留情面地骂过比我活得更好的人,却从不对他们感到歉意.
也不知为什么偏偏在今天想到了他,也许是那些回忆醒了,并不甘于默默烟消云散于脑海之际.不过罗切斯特的又一个下午,我喝着咖啡,一闭眼,竟看到那张熟悉却久违的面孔,它属于一位秃顶的农民叔,而他就站在西操场门前,我清楚看见他那双很小的眼睛,和耳旁那几缕残余的、被风吹得轻微摇动的灰发.
大概,时间过了足够久,我终于可以客观地回忆起那位曾被少年们视为猥琐之神的老西管.
想起来,老西管只是位淳朴的农民,受学校的雇佣日以继夜守着空旷的西操场.他没有可以回的家,就住在西操场角落里的小水泥房里,每天扫扫公厕、听听广播、和体育老师们唠唠嗑,生活很简单,只是活着.
活着,活着,不觉就过了许多年,当年被他骂的小屁孩各自找到了正事,但他也许还是在每个黄昏扛着扫帚走在篮球场旁的小路上,看见太阳落入西操场以西的群山里.
其实当年我曾趁他不注意,偷偷掀开帘子往那小水泥房里窥过几眼.那里面只有一张小床,一个小木桌,和一个装满篮球 的铁笼,他的桌上摆着一个小杯和一个开水壶,杯里有时装着热水,有时盛着泡面.
那时我们的确总是笑话他脸庞的颜色,那是种不健康的暗红,现在一想,也许老西管血压高,也许是他总在磨损皮肤的大风中劳动,也许,他只是天生这样.
我初中时老西管目测有五十多岁,现在应该已经是老年人了.
不止一次,我曾认真考虑回汇佳校园看看,但那里好像已没什么可看的,也没什么值得造访的人.倒说不定,老西管还住在那小水泥房里,就像以前一样,但我不知该怎样让他出现在我的视野里,也许愧疚感会让那一秒的视野变得模糊,也许我只是会坦然想起那份榜单和它曾给予我们的欢乐,并不禁笑出声.
我宁愿不去验证这些可能,那些自己煽自己情的想法只会属于我一个人成长的轨迹,而它们碰巧曾和另一些人的轨迹交叉而过,罢了.
有关一位农民叔的回忆,任它永存于我有限的时光足迹里吧.过往的事之所以值得回忆,大概是因为回忆是它们的全部价值.
2016.3.14
记生活中那些小人物2016春节随笔——令人癫狂的是家乡
王青石
离开家的第六年,日落后的图书馆有许多学生,一些朋友在做年夜饭,我实在有些累,吃了顿自助,回学校想赶紧把作业写了,却下不了笔,绕校园走了一圈,想以寒风醒脑,回来发现真的还是下不了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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